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水与钱有着不解之缘。中国古代历史中，水运与财运更是紧密相关。

“何以中国”书系中《水运与国运》一书，在勾勒中国从大河大江走向大海大洋，成为陆洋中介、世界枢纽的曲折历程时，也或明或暗的隐藏着一条水运与财运关系的暗线。

该书出版后，作者吴鹏继续对这一关系进行了若干思考，试图从水运起伏中破解中国古代财运流转和国运兴衰的历史密码。

文 | 吴鹏

图 | 源自网络

01

水泉主财

《水运与国运》在分析秦汉两朝国运时，指出秦汉对金木水火土阴阳五行中“水德”概念的不同理解，造成了各自在国家治理体系中的“急法刻削”严刑峻法、“善利万物”休养生息的不同政策取向，形成秦朝十五年二世而亡和两汉四百年国运绵长的强烈对比。其实，五行学说中水的流动与钱的流通亦有观念上的深度关联。

在古人的五行理论体系中，水泉主财。《周礼》中掌管国家税收和钱财储备的机构被称为“泉府”，东汉郑玄对此注解为“故书泉或作钱”，唐朝贾公彦疏解为“泉与钱，今古异名”；三国韦昭注解《国语·周语》时指出“钱者，金币之名……古曰泉，后转为钱”，都指出上古时期泉与钱同义。

至于为何泉会成为货币名称，唐人司马贞在校勘《史记索隐》校勘《史记·平准书》时指出，“钱本名泉，言货之流如泉也，故周有泉府之官”，认为古人期盼金钱财富如泉水般源源而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故用泉作为钱的雅称。古代钱币甚至有以货泉、大泉、新泉、布泉、泉宝、泉货命名者，明清时期钱币铸造局即名为宝泉局。

水生财、聚财、兴财不仅是古人的美好愿望，更是古代的历史真实。在中国打造大一统秩序的历史进程中，无论是解决东西对立，还是构筑南北一体，亦或是面朝大海连通陆洋，都离不开因水利、水运、海贸而带来的国家财政体系的不断升级。

02

水利生财

由于春秋时期各诸侯国的互相征伐，尤其是战国七雄长时间的分化组合，战国末期以函谷关为界，形成了关西秦国与关东齐楚燕韩赵魏六国的对峙局面，出现横亘大一统路上的东西对立问题。西方秦国一国之力可对抗东方六国，东方六国集体合力亦可制衡西方秦国。在东西双方相持不下，统一大业陷入僵持之际，秦国借助水利工程而带来的国家财政实力的大幅提升，打破了东西两方的对峙僵局，按下了加速统一的快进键。

秦惠文王更元九年（前316），秦国先后灭掉西南蜀国、巴国，后设立蜀郡强化对当地的控制。李冰接任蜀郡郡守后，大致在昭襄王五十一年（前256），开始主持修建都江堰，后又“溉灌三郡，开稻田”，兴建了20余项水利工程，如“通正水道”“通笮道文井江”等，沿途“皆溉灌稻田，膏润稼穑”。李冰还利用蜀地丰富的井盐资源凿井煮盐，“蜀于是盛有养生之饶焉”。

四川成都都江堰

以都江堰为主体的蜀地各处水利设施完工后，成都平原“沃野千里，号为‘陆海’”。《华阳国志》赞道，“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时无荒年，天下谓之‘天府’也”。蜀地所产军粮源源不断输送前线，粮食、井盐生产力持续转化为秦国财政实力和老秦战斗力，成为秦军东向、剑指六国的战略后勤基地。

关东六国中，韩国迎面正对秦国东进中原交通要道，是秦国蚕食的主要对象。面对秦国咄咄逼人的灭国压力，韩桓惠王君臣为转移秦国东侵的注意力，派遣名为郑国的水利工程师到秦国，建议秦在渭水支流泾水和北洛水之间开凿水渠以耗费秦国国力。秦国君臣接受了郑国开挖水渠的建议，集中关中地区人力物力开展水利建设。

郑国虽然是带着特殊使命来到秦国，但在修渠时毫无保留的贡献了自己的水利智慧。秦国虽然后来排查出郑国的间谍身份，但最终还是让他继续主持修渠大业，并以郑国的名字将水渠命名为郑国渠。

郑国渠修成后，灌溉关中平原4万余顷（约合今天115万亩左右）土地，每亩粮食产量达一钟（约合232斤左右）之多。在郑国所开水渠的滋润下，关中平原成为秦国继成都平原之后的又一个重要钱粮赋税基地。

都江堰和郑国渠两大水利工程的建设，使秦国“南有泾、渭之沃，擅巴、汉之饶”，财政实力得到极大增强。借助于成都平原和关中平原的双轮驱动效应，秦国从西南方向和西北方向形成对六国的双向战略包围，逐一消灭六国，完成大一统伟业，从根本上解决了东西对立问题。此后一直到今天的两千多年时间里，中国东方和西方再也没有发生过长时间的大规模分裂。

03

漕运聚财

漕运是中国古代历史上的重要经济制度，是指朝廷将从各地征收的田赋粮食通过水路运输到京师或其他指定地区。故许慎《说文解字》有言，“漕，水转谷也”。漕运虽然在秦汉时期就已经出现，但其真正大放异彩是在隋唐破解南北问题的历史进程中。

秦汉完成东西一体化后，南北问题开始出现。秦朝虽然通过开凿灵渠运河占领岭南广大地区，奠定了今天中国的初步规模，但灵渠只有短短的三十多公里，且地处广西大山深处，主要是从军事上运粮调兵，无法从经济上将南北融合。而中国地理形势西高东低，大河天然向东流，黄河、淮河、长江三大水域横贯东西，其限隔南北的地理位置，不但使得在古代技术条件下的南北经济联系相当薄弱，而且导致围绕这些水域发生的战争成为加剧分裂的重要因素，以致形成从三国魏晋到南北朝三百六十多年的大分裂、大动乱。而这种分裂动乱的主要表现形式就是南北对立，先是南方东晋与北方十六国对峙，再是南朝宋齐梁陈与北朝北魏西魏东魏北周北齐对立。

从西魏北周这一北朝系统发展而来的隋唐统一全国后，面临的首要问题便是将历经数百年分裂的南北重新融为一体。隋唐崛起于关陇，以长安为京师，以洛阳为东都，当时经济重心已经南移到江南，政治中心则继续留在北方尤其是关中一带。而关中经过几百年开发，地利渐尽，无法供养官民所需，需要经常从江南调钱调粮。为把江淮财赋输送到北方，必须利用运河，漕运成为关系朝廷安危和国运兴衰的重要生命线。

隋炀帝即位后，开通纵贯南北的大运河，从地理上、经济上将南方北方连接为一体。南方财富源源不断运到北方，为北方抵抗外族入侵提供经济支持，成为战略大后方；而北方则顶住国防压力，抵御草原民族入侵，为南方经济发展提供安全保障，成为国防大前线。通过大运河漕运的钱粮转运，南方经济中心与北方政治中心成为牢不可破的整体。

唐朝安史之乱后，河北藩镇割据，中央政府的财税来源几乎完全依赖于江淮地区。但因漕运废弛，无法将江南钱粮及时运到关中。刘晏临危受命，对漕运制度进行了深度改革，重新沟通了南北经济，打通了唐朝战后经济复苏发展的任督二脉，进而重构财政体系，使江南财富效应能够有效转化为关中朝廷的治理能力，为大唐实现中兴、再次延续一百多年的荣光奠定了财经基础。唐朝末年，先是庞勋起义扰乱大运河要冲徐州，再是黄巢起义更是直接将运河阻断，江南财赋无法通过漕运北上支撑中央运转，唐朝不久便土崩瓦解。

中原和江南通过运河漕运融合为南北统一体后，一个更大的新南北概念开始出现。北不再是指中原，而是草原塞北，南不仅仅是江南，还有中原。北宋与辽国的对峙，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认为是另一种形式的南北对立，只是南北对峙线从传统的长江淮海北移到燕云十六州也就是北京河北一带。南宋与金国、蒙古对立，对峙线再次南移到江淮一线。

元朝再次统一中国后，很快开通京杭大运河解决新南北问题。京杭大运河的一头是南宋故都也是当时的南方经济中心杭州，另一头是蒙元新都，也是连接草原塞北与中原的政治枢纽北京。通过京杭大运河漕运的钱粮转运，草原塞北和中原江南的新南北问题解决。此后至今七百多年的时间里，南北再也没有发生过大规模长时间分裂。

至此，通过水利生财和漕运聚财，中国历史上的东西一体和南北融合问题得到根本解决，同时推开了向近代转型的大门，这就是“背靠草原，面朝大海”，依托草原和塞北，以中原和江南为基地，面向大海拓展经济发展空间和战略回旋余地，简而言之便是海贸兴财。

04

海贸兴财

早在上古时期，华夏先民就已经开始远眺海洋，逐浪追梦，开展各种形式的海上贸易。到了两宋时期，海贸更是成为维系朝廷财政的重要支柱。

从北宋中叶开始，由于冗官、冗兵、冗费即“三冗”问题日益严重，朝廷财政开支巨大。加上在与辽、西夏、契丹的军事斗争中屡屡失利，需要向各国输送岁币经济利益维持和平局面，财政负担愈发沉重。在无法收复西域导致西北陆路贸易不畅的情况下，朝廷只有将贸易目光投向东南海洋，力图在海洋中开出新的通途以解决财政危机。宋神宗曾言“东南利国之大，舶商亦居其一焉”。

南宋偏安长江以南，只靠半壁江山维持财政收入，沉重的军事压力又造成军费开支剧增，财政更加捉襟见肘，海贸收入在财政上的地位更加凸显。正如顾炎武所言，“（宋室）南渡后，经费困乏，一切倚办海舶”。

据《玉海》等史料，南宋初年海贸收入达两百万缗，而当时朝廷财政总收入还不到一千万缗，海贸收入至少占到财政收入的20%左右。高宗渡江之初，南宋政权风雨飘摇不定，处于生死存亡的危险边缘，在各项财政开支均是刚性的情况下，正是这笔海贸收入在南宋财政危机最严重的时刻，支撑着整个财政，帮助朝廷度过了最危险的时期，奠定了南宋立国的基础。

元明清时期，重新完成大一统的中国将塞北草原与江南中原融合为崭新的统一体。中国以背靠草原的态势，向大海投射新的热望，尤其是明朝将海上贸易推进到一个新的阶段。

明朝穆宗隆庆元年（1567）开海后，私人海上贸易如潮水冲破堤坝一样喷涌而出，获得蓬勃发展。有学者推算，明朝后期进出口贸易总额平均每年高达1647万两白银，年均贸易盈利达942万两白银。

隆庆开海对明朝以至中国古代社会后期经济社会发展乃至政治变迁产生的最大影响，莫过于白银通过海上贸易的大量内流。从1570到1644年，美洲白银总共约有12620吨流入中国，占美洲白银产量的一半左右。历史学者万明认为，在1540-1644的一百年间，从日本流入中国的白银有7500吨左右。

姑苏繁华图 局部

嘉靖年间明朝财政收入每年只有200万两白银，万历年间也只是400万两左右。而总计各个方向流入中国的白银，据历史学家梁方仲先生估算，从万历元年（1573）到崇祯十七年（1644）明朝灭亡，七十余年间“合计各国输入中国的银元由于贸易关系的至少远超过一万万元以上”，加上其他渠道的流入中国的白银最保守也在一亿两左右，相当于嘉靖时期每年财政收入的50倍、万历时期的25倍。

正是在通过海上贸易带来的大规模白银内流基础上，张居正才能于万历九年（1581）在全国范围内推行以白银为征收内容的一条鞭法赋税制度改革，推动经济发展，缓和政治危机，扭转国运下跌势头，为明朝再延六十余年国运。

明朝后期尽管有东北女真崛起的北方掣肘，但仍一往无前的走向海洋，而龙兴东北的清朝尽管不再有后顾之忧，却在事实上关闭了海上的大门。虽然学界对清朝是否完全“闭关锁国”有争论，且清朝民间私人贸易一直在狭缝中努力扩大海贸规模，但在清廷的严禁下，官方对海外诸国交往大门愈关愈严，却是不争的事实。在海贸兴财之路被阻塞的情况下，国内白银又因英国大肆倾销鸦片而外流，最终导致清朝财政空虚，国运一蹶不振。

从水泉主财的美好愿望，到水利生财、漕运聚财的成功实践，再到海贸兴财的正反两方面经验教训，我们可以明显看到一条水运通过影响以财政体系为代表的财运进而影响国运的历史脉络。这条脉络的发掘，不仅是从水的视角重看中国历史发展，也是从财的角度揭示政治兴亡规律。只有将财与政连为一体，才能真正读懂历史，看清现实。

（本文原刊于《中国财经报》）

本书从大禹治水锻造中华民族早期统一体开篇，以“一带一路”战略打造中国连接大陆大洋、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枢纽地位收尾，内容包括水域历史的发展、水战海战的进程、水利工程的修建、人工运河的开凿、海洋贸易的开拓、海外文化的交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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